五月旧文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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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原创，雷同纯属巧合。

全文共计1w+字数，慎入，be。

海因里希x气之祖。

无主角团出没。

古风paro，不喜勿喷，请自行退出帖子浏览页面，非常感谢。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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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未曾忘，不能忘，不敢忘。
记忆中那年初秋，细雨绵绵清寒几许。残余暑气驱散无声渗透，战场之上升起数百丈刺耳尖啸风墙乍然腾空，肆虐狼藉而过无坚不摧。千万风刃大片大片张牙舞爪疯狂席卷旷野的每个角落，活活将战火硝烟尸山血海撕扯成大写的支离破碎。飞沙走石间近乎失控的狂风直卷得万物凌空飞起，强行绕中心处清扫出一片煞是醒目的平坦疮痍。
劲瘦单薄看似纤弱的婀娜身影，垂腰飞扬墨发迎风舞得正疾。青衣着身白纱掩面，腰间银带脚下素靴清雅异常。纤白五指凌空一抓一翻立时惊起风云变幻，久未现世的大气磅礴之意从涌动气流间喷薄而出。绝对力量造就的强大威压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尊贵，足以令万千生灵依照本能全然虔心臣服在脚下。
是帝皇，是主宰，是君王，是无可违逆的自然化身。
左手掌中三尺佩剑寒光四射，剑刃泛起淡淡的青光。风眼中身形凝定融为一体，说不出的得心应手。
拔剑，指天，颔首。
血光骤起。
【02】
苍苍蒹葭，蒙蒙秋水，伊人不复。
自然化身的存在消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万物终归天地，取走的终归要尽数还回无垠虚空。
更何况本身便是元素之灵，消散自是如风过树梢，徒留秋叶静美罢了。
海因里希化了人形站上昔年古战场，少有的静静出神。蓝发青年鬓边杂了霜白几许，深蓝衣装皂色长靴，俊朗中隐现沧桑。佩剑【断齿】悬在腰侧清寒如初，手中托着另一口剑匣，疤痕薄茧覆满的指尖细细摩挲，闭目叹息。背部肩头直划到腰侧的那道狰狞剑伤似又在隐隐生疼，啪嗒一声锁扣打开，尘封已久的绝世神兵终于重见天日。
剑长三尺，青芒苍苍。多年深藏不见锈蚀，一拂袖拭了尘埃便是再盖不住的璀璨流转光华。剑身靠柄处两枚寸许见方的篆字“风灵”刻得分明，方出剑匣便有微微风起。鲜红剑穗精巧梅花结丝绳飘动，海因里希静观片刻，五指凌空试探性收紧将其握在手中。沉腕横剑当胸，眼前依稀闪过当年铸剑出炉交到手中之时，这把剑真正主人闲闲笑道而来的模样。
师门四人，他排行在二。盖亚大师姐，炎龙三师弟，却还有个小师妹与众人一并行走。四人皆为元素之灵自是物以类聚，蒙前辈高人收入门下，相携长大。
小师妹风柒的剑，唤作【风灵】。

铸剑炉火方熄，工匠托着这柄长剑，宛如抱着自己亲生的孩子。绝世神兵初现世间之时，也不过是一柄尚未定下生死契阔，未曾染过血腥的利刃罢了。海因里希身侧的少女亦是跨上一步，双手接过诚心道声辛苦。三下五除二解去衣带，宽下披着的浅青外袍。
纤长的五指，骨节修长，棱角分明。轻轻巧巧探手出袖，与剑柄完美契合在一起。和谐自然天生如此，单只看着，就是一道极美的风景。青芒几许腾起盘旋轻灵，少女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弯了清丽眉眼，很是开心。轻风细雨落在院子里，一身白裳如料峭春风中的山茶，晕染出模糊的动人轮廓。
檐下风铃叮当轻响，纵跃翩跹，飘忽不定。苍穹幕布是恰到好处的浅淡，化开满眼雨过天青。

看得出来，它很喜欢她。
“小师妹？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好？”
“风灵。”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风之灵魄，可千万莫让我失望。
海因里希知道它没有，一直都没有。
【03】
熟悉的质感入手，轻微剑鸣嗡嗡不绝震得掌心稍麻。海因里希目光下移游走在剑身上，宛若当年轻抚少女长发的温柔。左手抬起，指尖描摹过剑身上若隐若现的灵动纹路，飞旋回转的风之灵魄凝结出动人心魄的千变万化。一个疏忽指尖不慎擦过剑刃顿时拉了道口子，一抹殷红瞬息淌落剑身。风息险些暴起却被海因里希稳稳控在手中，将划破的食指含入唇齿轻轻吸吮，尝到了阔别已久的咸腥。
痛觉复苏的感觉并不美妙，海因里希长剑在手凌空回旋往复，引着风息绣花一般精巧细致全神贯注，寸寸勾勒出阵法轮廓。寒凉秋水上空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慢悠悠飘来汇集，漾开圈圈无形的波纹涟漪。血液流淌到剑尖化为墨水书写符文千万，鲜红悬空是似曾相识的诡美震撼。
“师兄，你在看什么？”
冬日阳光正好，他受了大师姐盖亚的托付给小师妹送她最爱吃的麦芽糖画。左手小棍上是只金黄的精巧蝴蝶，空出右手屈指敲门半晌也不见反应，顾及着糖丝会化，少年眉头一皱索性快刀斩乱麻。身轻如燕一手按上院落外的树干，旱地拔葱就是个漂亮的两百七十度后空翻正正落下地来。少年一手先把糖护好，原地视线一扫，少女拔剑的利落身形径直闯入眼中。
院里梅树随着出招节奏颤颤巍巍，看似毫无损伤。削铁如泥剑锋灵巧擦过枝干，带起无形劲气。阳光灿烂落上她青薄水绿衣裳旋开细密纹路，清风过处满树殷红梅花登时似血点子飞了漫天，翩然缀了她一头一身。
秀美容颜苍白依旧，皓齿明眸红梅黑发惊艳了心弦一刹。千万朵早被削断梢头脆弱联系的梅花竟直到此刻，方舍得为她落下。
他看得痴了。
彼时蓝发少年恍然惊醒，急急忙忙把振翅欲飞的蝴蝶往少女手中一塞，纵身翻起飞檐走壁涨得一张白净面庞通红。仓皇失措狼狈异常奔出好远一段手往脸上一拍，这才察觉相比平日烫得惊人。煮成一锅浆糊般的脑子慢慢降温，扶着门框呆愣愣杵在自家小院门口充了个门神。掀起烟尘一片徒留下身后掩面笑弯了腰的少女好容易顺过气，执着那糖画侧头小心翼翼地咬着。
麦芽糖独此一家的醇厚微酸甜味萦绕唇齿，少女低头间微圆微鼓的颊畔一不小心粘上了被阳光晒化的糖丝，瞧着有些可爱。
山下江老伯亲手新做给她的麦芽糖，很甜，很好吃。

少年呆在原地，有些木讷地半张开嘴。红晕未退已再度生出盈满面颊，看着颇有些难得的傻气。名为喜欢的种子不知何时落入心尖上的肥沃土壤，日夜胀大却睡得酣甜。一朝惊醒萌芽，自是蓬勃生长慢悠悠爬满了少年心底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天空。

糟糕。他想，他似乎是动了心。
【04】
他们四个，是这一代的元素之灵。
自然钟元素灵秀于人身，土水火气四大始祖的传承都是在上一个生命体消亡后，择另外的生命体传承下去元素之力，代代相传，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永生不灭。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也就是常人两三倍的寿命，除此之外，还是一样的生老病死，一样的红尘烟火。一样有自己所属的国家，所要守护的东西。
唯一永世长存的方法是彻底将灵魂与元素融为一体，从此不老不死，与这一方空间里的这种元素永恒存在。可说来简单，做来又谈何容易——他海因里希，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海因里希腰间【断齿】震颤嗡鸣，似与【风灵】相和。荡漾秋水于他识海间化为无数个水分子血肉相连，远近振动，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是心旷神怡。空中的气元素随【风灵】而走，运转起来自有少许生涩。寒风扑面符文闪烁生光将要收尾，四下里水纹震荡不安心念一动腾空涌上，白亮的水花翻卷勾勒出最后一笔。
思念纷纷扬扬如冬日的薄雪，细细碎碎落满了回忆。
说来炎龙一向跟他是俩糙爷们酣畅淋漓碰撞出水火之间的损友兄弟情，他说东炎龙必说西，难为了俩人在对小师妹的态度上保持一致——小师妹风柒，是师门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那个元宵节，小师妹抱了满怀熬夜大半个月自己用竹条亲手扎出来歪歪扭扭的几盏花灯，分了盖亚炎龙并师父一人一盏。攀着他院子外的松树像只天青色的小松鼠，噌噌噌几下轻巧踩上墙头落下地来。眉梢眼角尽是欢喜，笑着当啷一声【风灵】出鞘把他手上泛着蓝光的【断齿】架到一边。
“师兄？大元宵的，还练武呢？”
他惊得险些握不住剑柄，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把身后的树挡严实了些。风柒手上的莲状花灯离开指尖啪地一个响指，凭着气元素的盘旋飘飘悠悠，从容在空中绽开，稳稳当当落到他手上。柔柔光泽溢出缝隙，远看掌中像是停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光球，好看的很。

“这个是做给你的。”
他张开嘴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在师妹笑意戏谑的目光里耳根子烧起一层薄薄红色，眼看将要弥漫上俊俏脸颊。手忙脚乱地低下头在身上好一顿翻翻找找，半晌捧着个海底上好珊瑚打磨成的匣子递了过去。结结巴巴回话假托炎龙找他切磋的借口，像上次送糖之后那样秉承了一贯的逃之夭夭。
匣子里是海底澄澈寒冰伴各类矿物，在惊人水压下沉淀融合化作的玉石，他偷偷量了她双腕尺寸，亲手用雕刻刀镌下简明大方的卷云纹。纹路里精心藏了她的名字，且能危急之时砸碎防身。
那天夜色里她身上的天青色随风飘动，掌心浮着做给她自己的花灯，俏生生站在他院中为她种下的梅树下。
谁晓得后世至宝水之镯本是一对，且是由此而来。
“元，元宵快乐，小师妹。”
不思则已，一思则痛彻心扉。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那是蓝发少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声委婉告白，亦是他一生中的有且仅有。
【05】
海因里希放开剑柄悬浮空中，双手轻轻颤抖着向虚无之中笼去，一个空着的怀抱似是用尽此生温柔。脚下草甸骤然连根而起齐齐陷落半寸，萧萧长风下寒凉河水惊起涌动水龙游走，明暗飘忽，气流无数。
晶莹的碎片似极了河面上粼粼闪耀的阳光，不知从何处现出影子，向着蓝发青年身前聚拢而去。
海因里希死死盯着虚幻碎片聚集之处，喉头涩然，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年秋天，也是白露时节。墨发青衣的少女赤足踩在小院青石铺就的露台上眺望山下，眼中是一派显而易见的忧心忡忡。
秋日天干物燥，又正值收获前的关键时节，风调雨顺自是至关紧要。雨水在此时理所当然就变得无比金贵起来。山下龟裂的大片稻田看得人触目惊心，相反河水中上游贵族水田里一派鲜活而刺眼的青绿。一道拦河大坝蛮不讲理地挤在河道里，将奔腾水流生生转去另一个方向。欢唱生命赞歌灌溉进泾渭分明渠沟的河水是一年秋粮的命脉，如此做法为了保证收成自也无可厚非，可照这般下去，成百上千靠天吃饭的平民非饿死不可。
四人早在数年前便已下山分居各地，风柒住在大陆之东季风所向，却无可奈何这处处可见的人间疾苦。
海因里希不远万里赶来为她庆生，一路上令人心寒的干旱景象亦是心尖发颤。谁晓得，登山叩门进了院落，小师妹风柒连寒暄都没来得及问他一句。斟茶推到面前指着山下，轻敲桌面开了口。白瓷茶盏杂着一丝她最喜欢的浅青，绘成仿佛梦境的江南烟雨。暮色深重早早点上了红泥小炉，把屋子里熬得满是清苦干净的草药香气。
橙红热烈的暮光从忘了点灯的房间窗口温暖倾泻下来，将二人包容其中。淡淡的影子若水墨写就拉得极长，看着并不清晰。他的小师妹坐在炉边，腕上晶莹的镯子散着柔和似月的清冷光芒。
海因里希不知从脑海里哪个角落挖出句尘封许久的诗文，形容竟是意外贴切。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师兄，风柒相求一事。”
......
山丘之上常年呼啸的狂风在少女出手之后，几乎瞬间从原先游荡无序一盘散沙汇聚转化成声势惊人的龙卷，无数个细小的风旋在每一秒钟形成消散，碰撞交织出无形的利刃。龙卷中心高速奔驰的气流形成巨大的压力差疯狂吸入周遭气元素，不断压缩迸发聚集精妙地维持住微妙的力量平衡。青衣少女似融化在这晨光与夜色交锋的自然更替之中，双手每一下随心所欲的控制，尽数变作身周恐怖的十余道纯净气元素龙卷的栩栩如生。
山脚下的奔腾河水骤然离开河床凌空流淌源源不绝，忽而如被利刃削下般干脆利落一刀两断。前端颓然坠落啪地砸回河道，咆哮的水龙须臾从河水之中挣开束缚强势游出，鹿角龙鳞缀上冰晶点点直窜云端。一个强劲甩尾狠狠拍在岸边溅起泥尘水花无数，借助反作用力震声长啸，径直撞向疾速旋转着的龙卷风墙。蓝发少年眼中闪着幽幽的光，纯粹至极，了如指掌。
那一日，大雨从天而降，将生死线上挣扎的庄稼一把拉回。
那是他与她并肩对敌之时，无人能当得哪怕一时三刻的风生水起。

【06】
碎片千千万万凑到一处，勉勉强强合成一只巴掌大的小小青铜风铃。
海因里希识得它，满布裂纹铜锈的风铃被一位行走的老工匠刻就青岚大陆晨曦初照云水交映蒸腾的景象，再被小师妹不经意间买下佩在身边。
当年的青衣少女本是说他千里迢迢前来只为降这一场雨忒也亏了，便收拾行囊带他游玩青岚大陆，带他看一看这被来自东方的青色季风年年吹遍的地方。实际上并肩而行，也不知给将将秋收的稻田落了多少场及时雨。
广袤青坝草原之上仲秋的草甸翻涌成深绿的海浪，起伏绵延，一眼望去豁然开朗无边无际。湛蓝的天色纯粹得令人心动，几抹被尚还浅淡的夕光浸染透彻的稀薄云霞缀在日边。少女身下那雪玉一般的神骏坐骑似忽有所感昂首长嘶人立而起，迫得他身下那匹本按辔徐行随他遥遥观望的乌云盖雪也发了性子，迎风嘹亮呼啸相和。
马蹄声声分开没过小腿的连绵草浪，向着天边浑圆落日清浅水湾一甩马鬃飘扬，在二人的纵容下奔向远方。他拍拍马颈安抚下它的兴奋，一回头却见得小师妹眼中燃得热烈的流光溢彩。
“师兄，来比一场？”
白马嘶鸣豪情万丈化作绝世的暴风骤雪，强壮的肌腱高速收缩舒张身躯连成一道肉眼难以分辨的银白虚影疾掠向那一弯浅水。乍一看似是浮在草海之上打草叶尖子上一溜乘风滑过，青衣少女紧抓缰绳，上身死死贴上马背随起伏维持平衡。爆出的强势力量奔了个酣畅淋漓全力以赴，马鬃长尾尽数飞起已奔得野了，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草原。
暴虐的黑沙风削得人脸生疼紧随其后同时刮起，寸寸咆哮着吞噬彼此间本就所差无多的距离。压榨着每一分力量狂冲向前，马嘶些许杂音在脑海里迅速远去仅余风声辗转，视野中草原暮色糊成一片斑驳绿色夹杂着乌云盖雪的黑，唯独一道白影最是扎眼。海因里希腮边肌肉绷得奇紧全神贯注，可怕的精神力一分不差地聚集一处，暗自祈祷着胜利。
马鬃如燃烧不止的烈火飞扬在风中，马蹄敲打在心尖上怦怦愈发清晰。频率急剧提升几乎跳出胸腔，似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仙乐般的啪嚓声终于响起。飞溅的水花寒凉浇了他一脸，平复下适才难得的一场肆意潇洒。
少女勒定马疆，面上残着薄红吁出长气快意淋漓。腰间丝绳系着的，赫然正是这枚小小铜铃。
“师兄这场，赢得倒是无话可说。也罢，师妹愿赌服输。”
那是他平生所见过最美的草原风景，没有之一。
【07】
明明已做好告别的准备，却偏偏要等到真正到来的时刻，才知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原来生命，竟是那样脆弱的吗。
说来难以置信，师父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灵眼天赋能够察觉旁人所不知的细微元素流动变幻，是蓝星上出了名的占卜师。先是巧合之中在南方火窟脚下的村落里寻到炎龙，然后推演计算，将他们找了回来在深山里偷得安闲。
深受战乱之害亲眼见证五十年前自然之灵夭折的师父，寻找他们的缘由不是渴望力量，而是想再也不要因此而引起战火，也再不要有无辜的元素之灵因人类的贪婪而陨落。
师父始终相信元素之灵属于自然，理应自由自在潇洒度此一生，而非在险恶人心汹涌暗流中被套上利用的枷锁。他从未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他们身上，而是实言相告让他们自行去选择道路。不得不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可一切都改变不了他已年逾古稀，且眼看大限将至的事实。
海因里希犹记那日细雨绵绵，须发皆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努力睁大眼望着床边守候的四个孩子。抬起满是皱纹的手，十分温柔地替自己最疼爱风柒把乱发理顺。再艰难地转过头，对着盖亚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毫无疑问的肯定与勉励。床尾的炎龙与海因里希少有的没有喧哗，只静静看着。苍老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疼爱，甚至依然有些小小的偏心。
“阿柒，都多大的人了，还哭......也不怕花了妆。”
老人吃力地安抚着自己的小徒弟，微微一笑，慢慢举起他沉重的手来，对着床尾的二人招了招。用力地握住他们的手，迎着两个年轻人的目光点了点头。环视四周探寻而去，那不复年少的眉梢眼角竟是满溢的欢喜与自豪。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合翕动，似有若无的呢喃轻语，在一片静寂中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要平平安安，莫亏待自己。什么时候累了，记得师父一直在你们身后。”
“不要勉强自己，累了就停下来好生休息，知道吗？”
“别哭了，阿柒笑着好看些。盖亚，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稳重谨慎了些，反有时不如炎龙......”
老人的絮絮叨叨是很有些啰嗦的无微不至。但这一回，再也没有人觉得厌烦，再没有人跟他吼着老头子我都知道了你少说两句，再没有人跟他扯皮逃脱开去。他们只是听着，然后实实在在地点头答应下来。
海因里希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落过泪，只知道当老人合上眼时，满溢痛楚的泣声哽咽浸满了山头，鼻尖酸楚眼眶发胀心口处像是被什么狠狠塞住压得发慌，温暖记忆被泡出了苦涩与悲伤的色彩。
那年秋好好一间清幽小院变了灵堂，白幡肃然飞了漫天。
风柒青衣换了白袍，握着师父了无生气的冰凉双手，坐在八十一支焰影幢幢的灵灯白烛中一动不动。
他起夜交班，却蓦然见得平日里那么坚强的小师妹，再一次红了眼眶。
风柒静坐着定定望着他，说不出的苍白脆弱。涩然开口，风中残烛般细弱的寥寥数语，重重砸在他心尖上。
“师兄，你说。”
“人生......到底有多长......”

【08】
海因里希握紧了手中斑驳绿锈的铜风铃，眼前水汽弥漫，风息绵绵。
秋水之上有风起，云雾依稀似她当初舞剑的风姿。青年心底字句一一流过，怔怔望着那片茫茫雾泽。恍惚间，似有故人立于水畔，巧笑倩兮。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风柒白衣墨发，鬓边戴了一朵红绳扎就，象征哀悼追思的白绒花。掌中嗡嗡剑鸣不断翻腕破风而斩，被削成两半的波动风息瞬息平静下来。轻盈踩落脚下大地震颤水波动荡不安，莫说风中传来的紊乱波动，就连灶膛里的炉火都格外兴奋。院子里失了父母被她带回的小女孩书声琅琅，倒是别有一番岁月静好的味道。
白墙青瓦的小院平静如昔，但他们这些元素之灵自是晓得，异象现世，必有缘由。

已到了下山的时候，若再袖手旁观，她便不是她了。
“纽玛现世......”
第五元素纽玛始终没能形成元素之灵，可依照如今的汇聚波动来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风柒一步稳稳凌空踩下托举升上空中俯瞰山下，果见蓝发蓝袍的青年长身玉立，站在滚滚湘江水的波涛之上遥遥向她而来。佩剑蓝光煞是醒目，狭长锋锐一双眼不知何时早褪去青稚模样，其间浓得化不开的挂念与赤诚意味历经万水千山深深地望进人心里，灼得胸腔生疼。她未曾将视线错开而是正面相对，刹那间那一双纯粹若琉璃的墨色眼瞳，从极深处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海因里希记得，他当年因纽玛将要现世青岚，为此踏浪万里而至青岚之东去寻小师妹风柒，一为商讨措施，二为护她平安不受影响。
那日天高云淡，远远一望，他毫无悬念地沦陷在那抹自极纯净处裁下的夜色里。
无法自拔，不可自拔，不愿自拔。

驭浪乘风，于山巅之上相会。风柒与他并肩站在云端，俯视下方一泓秋水，丘陵连绵，林间所藏生灵千万。拂袖间是一枚枚精心推算构造法阵的青芒符文离地漂浮，翻手便是水柱化形交织其间，化作一个巨大的碗状结界光幕倒扣山丘之上，完完整整将之护佑。
“若推算无错，纽玛之灵应在此地现世。炎龙和大师姐负责安抚别处元素，便不会在此现身。”

“辛苦他们。”

海因里希凝神打量着身旁气之始祖的身影，半晌轻叹一声。昔日里的小师妹无忧无虑，眸中恬淡平静虽仍如初，这般毅然决然的风采却是极少有的。纤瘦身段如柳看似盈盈一握，雪色宽袍广袖分外出尘。一别数月清减不少，身周元素之力却前所未有的凝实异常。

她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了。元素之力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就算身为元素之灵，在这等技巧修为之上也差不了多少。

“师兄，你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吗。”

小师妹笑得灿烂，眼神中是无可动摇的斩钉截铁，看得他心头一颤。张开手虚虚一比，勾画出这片她常年居住的丘陵轮廓。一字一字，淡淡道来，含了不知多少温暖回忆。她张开了她已成熟的羽翼，要将这一隅生灵护在身后。就像师兄师父护着她那样，守护生命，守护信仰。

“慧寿丘。”

是我起的名字，我常年居住，我一心要守护的地方。

海因里希那时不知，后来却为之铭心刻骨，再未忘却。

所谓慧寿并不是他与她心中所想的慧寿双全。

乃是一句诅咒般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09】

海因里希掌中的铜铃弥漫开雾气，其间奇迹般残存的风之灵魄凭借本能在他面前聚集，艰难地拼合出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近年来听说慧寿丘畔，风神之力肆虐狂暴，无人能服。

他便晓得，它在等他。

哪是什么风神之力，什么绝世衣钵传承力量。分明，分明便只是那一年的七月流火仲秋白露时节，风神拼尽一切守护下慧寿丘的生灵万千后，迟迟徘徊不去的一丝残念罢了。

它甚至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守护在这里，忘了那些无人知晓的曾经，无怨无悔地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在感应到他重新出世的气息后焦急起来。

“......阿柒，小师妹，是你吗？”

海因里希双眼一眨不眨舍不得错过哪怕片刻，胸腔里的心跳得声声明晰，跨前半步颤声开了口。

脑海角落里，那个被时光封印的地方因了心情激荡而松开，释放出他此生最不愿重温的一段破碎记忆。海因里希闭上眼睛，狠狠将自己从那纷飞的血火中拖离。

那一年，北风正劲，易水犹寒。

纽玛之灵，诞生在慧寿丘那一弯浅水之畔。涌动的第五元素炸开雷霆与黑暗，将柔软的云雾撕扯成破布样的细碎条纹，再吞吃殆尽。飞转的漩涡源自虚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孕育着自然界元素化就的生命魂魄。他们联手布下强大到恐怖的风水结界，将破坏力十足的元素漩涡牢牢扼杀在慧寿丘内的同时，保护着每一个生活在此的生灵。

岩浆雷霆，光暗错动，一次又一次引发了设立结界时他们亲手布下的风生水起。海因里希因要维持稳定结界难以抽身，单只望着这乍一看如毁天灭地的景象便已感慨。第五元素之力汇聚则必然打破原有平衡，若不干涉当可自行修补，但不同于他四人，纽玛之灵极有可能将空间撕裂引发平行世界交会时空湍流，是以万分警惕。

一步步压制，引导，布阵，凝聚，海因里希早已汗湿重衫。脸色苍白肉眼可见大口大口喘着气单膝跪在阵眼处，体内精纯的水元素不断流失补充进结界中，配合风柒的风元素行动促使迎接纽玛的到来。眼看将要完成不由心下松了口气，抬手意欲指挥水元素构就防御，却忽然发现本该凝练作千万道丝线的气元素从指尖滑落，崩散作一盘散沙。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元素溃散，意味着什么。

他几乎是当场大脑里清成一片空白浑身战栗，一秒钟时间反应过来左掌往阵眼处狠狠拍落血印维持住结界阵法，抓起【断齿】一脚蹬地水龙狂推，须臾已到了适才感应的风柒所在。

瞳孔放大，眼中的景象宛若变作了慢放的电影镜头，锥心的痛。

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师妹青衣墨发，清秀容颜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风灵】悲鸣尖啸脱手悬空，狂暴精纯至可怕的大量气元素紊乱涌动，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强行把被撕裂的空间修补完毕。纤瘦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在飘着雨丝的天空下被相随多年的气元素托举着缓缓坠落。

耳畔好像有临走时，小师妹对着收养的孩子温柔开口的声音。

“柒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看那边太阳落下去了，等月上中天，姐姐就回来给你扎花灯，好不好？”

他伸出手，护着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将她的身躯揽进怀里。

那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轻。

【10】

说来可笑，人类的贪欲，永远也不会满足。

他们以为凭借着可笑的手段杀灭初生的纽玛之灵，便可进一步控制第五元素的力量，借此达成他们想要的目的。可偏一知半解，不晓得纽玛诞生之时时空最为不稳，强大的元素之力会撕碎所有威胁，如果打破平衡更会扯破这一方护佑空间，与平行世界相撞而尽数毁灭。

那些自诩力量强大的家伙就这么做了，也因此而死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世界一并受难还险些给他们陪葬。

海因里希知道，当元素之灵献祭自身的时候，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能量，足以扭转必定死亡毁灭的星轨。风柒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尸山血海牺牲无数，将一方慧寿丘染作暗红。

他的小师妹，奄奄一息魂魄将散，靠在他怀中。

指尖抽搐鸦睫轻颤，缓缓睁开眼来，定定瞧着他的眼睛。海因里希不由得紧了紧怀抱，探手去摸风柒的脉搏。风柒翻手扣上他掌心，二人十指慢慢收紧，对着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每一呼吸均是透支力量，全靠着一念执着撑到现在，还得以见他一眼。

“是献祭，没得救的。”

“我知道。”

他近乎发狂为风柒眼中琉璃墨色强自安抚，干干的涩然声线微微颤抖，用目光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容颜。轰然作响的元素漩涡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喧哗烽烟尽数远去，世界里只剩下两个人，两颗一下下跳动的心。风柒忽然一下握紧了他的手十指深深相扣，哑声低语，就在他耳边。

“上邪。”

上邪。

海因里希猛然间如遭雷击，瞳孔骤然紧缩，唇形一模一样似要向她确认一般，再度勾勒出简单音节的轮廓。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浅淡眉心，留下个一触即分的离别之吻。一模一样的唇语甚至不必细看，便能知晓那喃喃念诵的死生契阔。那还是他昔日在小师妹的书房里，偶然间看到她所临摹的字帖。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疯狂的水元素震荡而起向天而去，一道封印死死锁住了以生命为代价修复拨回正轨的异度空间。风柒的手与之同时重重垂落，无情的风吹散最后的话语，从发梢开始破碎成萤火般的青色光点，游离而去。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眼万年，奈何竟没有更多的缘分，让他再多看上哪怕一眼。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站到古战场上，开口唤她。久未出口的音节百转千回毫不陌生，只因早在心尖上辗转了无数遍。

“小师妹，是你吗？”

【11】

蒹葭冷，雁南归，湘江水逝楚云飞。

那一年海因里希用尽浑身解数，却无法将因献祭而溃散的魂魄强自挽留。

四人中最受疼爱保护的小师妹，原来竟是这般勇敢。

他眼睁睁看着她消散在他怀中，紧紧相扣的十指蒸腾作虚空。萤火青光中失控暴走的水元素与震荡冲击的灵魂机缘巧合融合一处，往日求也求不来的长存，此刻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送到他面前。

他连与她共赴幽冥的资格，都被所谓造化无情剥夺。

他在慧寿丘下沉睡守护千年，因断齿剑冢为人破开而一朝惊醒，水之始祖的气息翻涌成巨浪滔天，终于唤醒了那一息残念哪怕燃尽自身也要坚守的执着。

海因里希眼中的思念似汪洋大海沉淀了千年春秋，难以遏制地爆发出来。望着雾气张口欲言，抬手凌空指尖描摹她的脸。

半透明的身影在雾气中缓缓成型，与海因里希仅是一步之遥。

修长的手探出虚无的衣袖，意图扶在水之始祖的肩头，却一个踉跄猛然穿透。

敢问生死之间，究竟能有多远。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静静抬手，小心翼翼作势摩挲她脸颊，整她散乱鬓发带去温度。目光中无微不至，是他此生最极致的温柔珍重，缱绻深情。

无限近，无限远。

他与她，只剩下了最后十二时辰的时间。

上次永别太过仓促，太多话都没来得及亲口说出——多么奇妙，永别居然还能用上次，就好像一次还不够似的。

比如他喜欢她，比如他很想她，比如她收养的那个小女孩日渐长大老去，比如他当初院子里给她栽的梅树早已参天，比如他替她守了慧寿丘千年平安。

再比如他只会背三首诗，一首词，一篇赋。

蒹葭，上邪，子衿。

词是江城子，赋是洛神赋。

她是他这一生，命中注定的风生水起。

“师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