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先告诉刘伯吗？”

        “不用不用。那地儿不远，下午他回来之前就能回去。”

         三轮车在乡下的土路上颠簸，渐渐离开了市镇的旷野变得开阔起来，平房之类的小建筑也被一一甩在身后成了一排斜斜的土灰色线条，看不清楚。

         inferno坐在车沿，身旁堆着几个纸箱。一小片云把太阳遮住，车子运行时带起的风使她感觉清爽了不少。抬头能看见玻璃似的天，低头是油画样的草。有时她分不太清自己这样旅行究竟是为了某个切实的目的，还是仅仅为了逃避乏味的现实。

         三轮车行驶的路线横穿了乡下低矮的草原——准确来讲，它根本没在路上跑。三个轮子颠簸着轧过地上被草地掩盖的坑洼，吱呀作响。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乡下的土音唠着家常，丝毫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并不确定两个人的身份，也根本没有了解过他们。甚至可以说，她就是跟着两个陌生人去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地方——这几乎算是把自己赌上去了。这样的信任有些过于轻率，但由于昨天当地人给她留下的好印象，她并不怎么担心。

         更何况仅仅两个人而已，根本威胁不到她。

         二人似乎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现在正要到隔壁的镇上去接货。因此，三轮车上载的东西并不多，有足够的空间让她伸展手脚。她的背包丢在一边，抱着腿看着蓝色的天空。

         小镇的影子看不见了。

         inferno看了看表，太阳仍然挂在天空正中偏西的位置。这辆三轮已经跑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十分钟吧。

        刚上车时中年男人还相当热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话题不乏她在城里的生活之类，末了还不忘感叹一句年轻真好。过了不久几个人便没再说过话，似乎是因为炽热的阳光蒸干了他们的热情和说话的兴致。气氛在渐渐褪出云层的阳光里发酵出诡异的沉闷，纠缠着在人们的头顶撕咬。

         inferno感觉有些诡异。她试着在如此令人不悦的空气里撕开一道口子。

         “伯伯，那里就是吗？”

         远处的影子映入眼帘，她抬手指着东边一个建筑问。     

         两个人不置可否。

         三轮车碾过草地时的声音被无限发大，每一株草都在用尖细的声音呻吟着，嘶哑地鸣叫。其他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在太阳炽热的光线里被吞噬殆尽。

         不对劲。她本能地捏紧了裤子口袋里的蝴蝶刀。

         在继续颠簸了一小会儿之后车子停了下来。inferno敏捷地跳下车。三轮车的发动机还未关闭，正在她身后轰鸣。

         她抬起头，正对上中年男人的视线。他已经下了车，正盯着她。

         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漠，以及恶意。

         亲和热情的外表这时终于被撕扯干净，亡命之徒才是他的真实面貌。

         该死……果然还是被骗了啊。她暗骂一声。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卖个人还不被发现可不是什么难事。电视节目和新闻此时才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只可惜这类科普似乎没对她起多大的警示作用。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被看着和蔼可亲的农民工以四千元卖到偏僻的山里，然后在被以三千元转手，最后可能是以仅仅一千元卖给两个疯子。

        inferno回头，年轻的那个也已经从车上下来，从车后绕过，堵在她的后面。

        前后夹击。

        呵……真是简单易行的战术。

        她定了定神，把背包轻车熟路地放下拎在手里，扔到了一边的草坪上。背包翻滚了几下，停在了远处。

        男人没再等什么便扑了上来，她轻巧地让开，随即从侧面向着小腿一记横扫——支撑的突然受力与惯性使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向前扑倒，翻滚到一边。转瞬间回头，年轻人已经冲上前来，想要将她打趴下的那一巴掌被inferno在半路便卸力阻挡，取而代之的是一记大力的肘击，正中面门。后退几步，一记下鞭腿在他还没从面部的疼痛中反应过来时如约而至。

        两个人倒在一起呻吟着。inferno没有再多作停留，转身就跑。那两下攻击完全没办法限制他们的行动能力，顶多只能拖延一点时间而已。

        她的体术可以称得上厉害，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危险——而自己的手里只有两把蝴蝶刀，对面却是不知道有什么武器的两个健壮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作为女性，毫无疑问并不占优势。

        她现在需要跑进那座塔。就算里面什么都没有，狭窄的地形也能一定程度上限制两个人的配合，为她提供方便！

        马丁靴踩在草坪上的细微声音最终停下。左脚踏出，进入了大理石地面的狭窄塔内。

        塔只有一层，非常矮，相当于仅仅两层楼的高度。

        她没法藏身于其他的楼层——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好在四面都有雕花的立柱，东侧有一部分凸起的石台，其上的中间位置摆着一个巨大的祭坛。

        inferno闪身跳上石台，栖身在祭坛与立柱间的狭小缝隙里。

        这个角度上，从立柱旁的那扇拱门里进来的人看不见她，但她能从地上的影子判断出来人的位置。

        堪称绝妙的偷袭位置。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他们应该早就站起来了，正在往这里追……现在呢？应该快了。

        快要到了。

        琐碎的草叶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她并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他们的鞋子发出的。在犹豫之间影子的边角在视野里闪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脏话。

        “妈的，这女的怎么这么能跑……呸，恶——”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阴影里闪出，一手抱着柱子，黑色的鞋底已经亲吻了他的脸——以一个不那么友好的方式。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倒退了几步，捂着脸不知在咕哝些什么。落地，年轻人的手臂运动，挥舞起铁棒。闪身，借着他的冲劲闪至对方身后，对着背部就是一脚。

        中年人晃着脑袋啐了口唾沫，里面带着血。还有几颗牙齿。

        “喝啊——”他怒吼着冲到inferno身前，手里的砍刀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

        半米长的砍刀，在她下意识的向前翻滚中挥下，擦着inferno的衣角。

        刚刚没看见……恐惧浮上心头，那把刀和着看不清的光线在她的心里翻滚着。

        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粗糙的手提起刀，第二次扑来！沉浸在愕然中的inferno没有机会站起身，用尽全力后退，靠上了背后的祭坛。

         男人的身影在她的瞳孔里迅速放大，他的影子逐渐盖过了其他的东西。

         几乎是本能的，她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蝴蝶刀。

         接着向前挥动。

         割开了他的喉咙。

         据说如果精准地割开颈动脉的话，血会喷到三米高。

         沉重的身躯应声倒下。身后的祭坛上全是血。她的脸上溅着几滴，白色的T恤上是喷溅状的血痕。

         扶着石台，站起身。

         前面的人提着铁棒向面门袭来。格挡，卸力，横推。蝴蝶刀扎在后颈，人倒在祭坛上。

         过了许久，她才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她后退两步，似乎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等等……我，干了什么。她惊愕地抬头，才发现祭坛上的血迹和尸体全部消失，仿佛刚刚到一切都仅仅只是幻觉而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灵魂，一个女性圣灵。

         “Γεια σας, στρατηγέ Κάθριν。”她说。

         褐色的绻发，金质的链子和珍珠项链，头发在背后盘起，用有着繁复雕花的夹子夹住。白色的蕾丝手套，金粉色的及地长裙看起来是丝绸，点缀着小片的金箔。袖子和前胸的衣服似乎是棉质，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华美到了极点。

         见inferno没有反应，她想了想，随即吐出一句标准的普通话——

         “你好，凯瑟琳将军。”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她思考了一下，“巴别塔。”

         “这个世界的神明……你不记得了吗，凯瑟琳？”她惊讶地眨眨眼，看着inferno。

         “别叫我凯瑟琳。”inferno无奈地说，这是她第三次纠正对方了，刚刚她才把“将军”二字去掉，“我叫inferno，行吗？”

         “好的，凯……inferno。”

         她刚刚蹲在石台旁边郁闷了一会儿。人没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警察抓走……但是这地方这么偏僻，估计俩人就是为了把她拐跑还不被发现才选择这种地方。再加上两人干的勾当着实不怎么光明磊落，恐怕也不会有人报警。

        但inferno是第一次杀人。

         ……虽然她连尸体都没怎么看，那玩意儿就消失了。

         她思考了很久才终于去把背包捡回来，然后从里面拿出备用的衣物，扔掉了沾着血的T恤。在这个过程中那位小姐一直这么好奇地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

         inferno憋了口气，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这衣服你要不要？”她啪一下把衣服扔到了祭坛上。

         “……不要。”

         “巴别塔的意思是通天塔。”她继续道，“这……我本身并没有这么矮。但是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我的身体似乎一直在下陷。原本我的高度应该相当于几千英尺的，而祭坛也本应在最高层……”

         “等等，”inferno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你刚刚不是不会说中文吗？”

         “我会吸收祭品的记忆……他刚刚和你说话时，用的一直是这种语言。”

         “好吧……那，”她定了定神，“什么是神明？”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货”。以往的传闻里，那些地方往往是假的——甚至有些根本不存在。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巴别塔转过身，看着她。

         或许inferno应该兴奋，或者激动——她终于有机会知道自己十六年来所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可是她根本没有任何的波动。不仅仅是因为刚刚的事情过于出乎意料，也是因为巴别塔的态度。

         那让她本能地感觉不对。

         “是的。”她盯着眼前的灵体，如是说道。

         “好吧……”

         “很不幸，我们的神，并不是像你们的神话中的那样人神同形，也并没有所谓的威严。衪们，是不可名状之物……”

         “衪长着触手，巨大的眼睛在天际出现。衪注视着人们，有的人发了疯，有的人笃信衪的救赎。衪并非刻意想要杀死我们——或许是，但我们无从知晓——就像你在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或许无意，或许有意。”

        “衪本应在海底沉睡。衪本不该出现。我们无力与衪对抗。”

        “等等……”inferno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打断了她，“我记得有过战斗的……人类和……神。”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她惊讶地看着inferno，“是零碎的片段……吗。”

         “是……”

         “让我看看……”巴别塔把手指抵到她的额头上，墨绿色的眼睛里光影流转，“嗯，这样啊……”

         “让我来告诉你万年前的那个故事吧。”她眸子轻颤，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片大陆起初并不属于这个国家。

        它属于一个更加遥远的文明——那个文明有幸发展到蒸汽时代，法术与蒸汽的车轮齐头并进。这片大陆分成十几个国家，他们积极地向外探索，寻找新的大陆。

        就是在这时，出于一个完全偶然的原因——有人从不知道哪个地方带来了一个男人。他自称奈亚拉托，会给人类带来神。

        就是从那时起，衪开始苏醒了。

        或许衪从更早的时间就已经苏醒了——但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在各地宣传，人们听着他的话就像是听见了魔咒一般。他们笃信神明，对于衪的信仰从边远的山村一直蔓延到了王城。信仰的力量一点点刺激着衪，把衪从几万里深的海底拽出了海平面。

          衪就在山脉的那边俯视着我们。

        十几个国家最终在如浪潮般的信仰中合为一体以对抗神明。几百年的隔阂在绝对的力量前烟消云散。我们不得不联合，组成同一个国家。我们组建蒸汽的轮船与巨炮，在金属上大片附魔以提升其攻击。但是这些仅仅能用在人类间小打小闹的东西……完全无法对衪造成任何威胁。

        衪越来越强大。

        我们试着逃避，试着转移，最后才发现这毫无用处……我们只能打败衪，杀死衪才可能活下来。我们用尽所有的军队和一个与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的敌人战斗——更何况还是一个尚未完全苏醒的敌人战斗——却毫无成果。

        人类几乎要灭绝了。

        在最后的十年间，我们终于发现了衪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并不是在身体层面上，而是在灵魂。我们用法术强化了五十万人的灵魂——这是我们最后能够找到的士兵了。

        将军，您或许不记得了。

        我知道您就是凯瑟琳将军……强大的灵魂拥有转世的能力。您死在与衪的最后一战，理应转世成为新的人。

        那五十万人的军队，是由您带领的。

        您重创了衪……而剩下存活的士兵，自愿将自己献祭，用于镇压衪。”

       “这就是为什么需要献祭才能唤醒我。我是巴别塔。在献祭时，我拥有了那些人的记忆，每一个人的。

         我就是那个文明。那个文明最后的遗产。”

         她说。

        “衪又要苏醒了。我能感受到几万里下沸腾的黑色海水。”

        “您会给我们带来胜利的。”

        “等等……”inferno开口却又愣住。横亘几十上百年的故事，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熟悉而又陌生的悲凉在她心中翻滚但又无法表达，仿佛那个万年前的灵魂仍在战火中握着长剑喘息。

        那个文明，用尽自身全部的力量镇压了神。但是它同样耗尽了自身全部的力气。她看不见它的挣扎，它的绝望，它在黄沙之下的祈求。在战争结束之后的世界里它慢慢地衰老死亡，就像绝望的绝症患者，每一次呼吸都耗尽它全部的力气。

        那可是一个文明啊。它曾经所有灿烂的文化，成就，科技——就这样湮灭了。那是比个人的死亡更可怖的悲剧。它代表着什么……一个文明的终结。

        最终它死了，留下一座即将被时间掩埋的塔。那是它最后的遗物。

        说不出的悲伤。

        但是新的文明已经兴起。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该怎么做？”

        她开口了。凯瑟琳将军的坚毅，又浮现在的她眼角和唇边。inferno盯着巴别塔。

        巴别塔有些错愕地看着她，那个曾经浑身是伤的影子和她重叠在里一起。

        那是凯瑟琳。也是inferno。

        一抹惊异转瞬即逝。她丹唇轻启，如贵族一般微笑着说——

        “去南方。”

        “……为什么？”

        “邪教徒在南方聚集。或许你不知道刚刚的那两个男人是为什么要害你……他们要把你卖到南方的邪教徒手里做祭品。去日江市，去那里。现在的话，或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