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马车行驶在并不平坦的山道里，浓密的树荫投下斑驳的阴影，细弱的光线从夹缝间穿过，像是花丛里抓不住的蝴蝶。

        其实早上凌忍二人——如果你非要说是一人一恶魔也没什么——刚刚从城里出发。他们经过两个常驻传送阵到了离边境最近的城市，然后搭上了这班商人们的便车。凌忍披着缀有流苏的袍子，穿着羊皮靴，背着一把尤克里里，把自己扮成远行边境的吟游诗人。布鲁收起了羊角和尾巴，假装是凌忍的某个朋友。

         恶魔猎人并不是在所以地方都受欢迎，雇佣兵也一样。有的恶魔猎人会去仗着自己的能力或者职权欺压普通人，有的会在暗处从事抢劫一类的勾当。这种事情协会没法管也很难管，导致部分人并不愿意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和他们一路。所以与其张扬地打扮成武力值max的混蛋猎人，还不如把重火力机枪和电锯塞进吉他包，做个安分守己的脆皮诗人——尽管凌忍并没那么做。他只是把枪和弹药都藏在了袍子下面绑在腰后，仅此而已。

        但是布鲁早在出发前就对凌忍的装扮发表了吐槽。“吟游诗人哪儿像你一样一脸严肃而且还梳着这种社畜一般的背头啊喂！扮装讲的是神似，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吟游诗人的闲散气质欸。”

        可谓一针见血。

        从最近的城市赶到边境，至少也要三五天。这还是在他们两个相当幸运搭上便车的情况下。他们花了些钱，换取了车队上的两个位置。如果没有这班顺风车，他们就不得不租马去边境了。那样会麻烦很多。

         当然，他们不可能搭着这小小的运货车队走完全程，凌忍已经计划好在经过的第二个村落下车，然后租马到山脉里探查情况。

         如果不是必须，他并不想把普通人牵扯进来。

        “大哥哥？”

        凌忍还沉浸在思绪里。直到布鲁拍了他一下才猛然惊醒，“嗯？怎么了？”

        “哥哥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嗯。”

        “那，有到过卡塞罗庇亚吗？”

        孩子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充满着希冀的眼睛又大又亮，脸红红的，很兴奋的样子。同行的女孩儿是那个商人大叔的女儿，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纪，有着一头柔顺的褐发和带着雀斑的小脸蛋。

         马车相当颠簸，因为这支车队实在是太小了，对抗野蛮的灌木还是过于艰难。但是女孩儿并没有被颠得头昏脑涨，或许是已经习惯跟随父亲四处奔波的缘故。

         她是个很活泼的孩子，一路上都在试着和这位假扮的诗人搭话。凌忍不太会对付小孩儿，每次都试着拉布鲁出来挡枪，但是布鲁对于人类世界稀薄的认识让他觉得那个女孩儿仿佛是布鲁的老师……所以说了几句他便捂着脸，尽职尽责地在孩子面前扮演吟游诗人的角色。

         “去过哦。”

         卡塞罗庇亚，北极冰冻的苔原，巨龙的领地。

         “真的吗！”孩子很兴奋，“那里有龙？对吧？我早就跟爸爸妈妈说过……他们总当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在书上看到过，那里有会飞的龙！我从小就想当龙骑士，那很酷对吧？呃，虽然目标有点远，但至少我想和一只龙做朋友，我想我可以尝试一下飞在天上的感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梦想有些过于宏大，害怕被诗人先生嘲笑。但他并没有。

        “不错的愿望。”他笑了笑，那张脸难得一见地放松了许多。

         “呜喔！”女孩儿激动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马上捂住嘴，似乎是梦想第一次被他人认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贝丝，矜持一点，”大叔从马背上扭过头，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女儿后抱歉地对凌忍说，“这丫头从小就爱幻想。”

        “才不是呢！”贝丝辩解道。

        撇开这些不谈，凌忍曾经确实去过卡赛罗庇亚，为了某次必要的交涉。那时卡赛罗庇亚的巨龙部族便已经几乎衰落到了只剩几只后裔的地步，但是他并没把这件事告诉女孩儿。

        就当是播下种子吧，没准有一天真能发芽呢。

        “如果想要当龙骑士，首先应该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咦？”大叔仍在絮絮叨叨地教导着女儿，不想马车这时突然停了下来。凌忍探过头，看到不远处的森林里，一头巨熊以几块的速度嘶吼着奔来，然后重重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十几只隐隐带着魔力的箭矢。殷红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在棕色的皮毛上染出大块深色的痕迹。随即，一人骑着马跟在熊身后从森林深处冲出，左手还执着刚刚一只巨大的弓，右手保持着刚刚射箭的姿态。毫无疑问，这头熊正是死于他之手。

        他原本是朝着熊奔去，看到时车队“咦”了一声。在迟疑的瞬间，又有四五人从森林里陆续赶来，手里也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的是剑，有的是枪。

        “这种简易的隐蔽法术果然近看就会被发现啊……”大叔嘟囔了一句。基本上所有在山中行进的商人车队都会用一些隐藏行踪的法术，毕竟就算不会遭遇强盗一类的家伙，山里的野兽和可能存在的魔物也不是闹着玩的。高级的隐蔽法术可以做到一个术式同时掩盖气味，声音和视觉，但是大叔用的这种显然是相当简易的，只要近看就能发觉。

        他干脆解除了术式，车队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眼前。

        几人很明显都是猎人，在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车队时，都愣了一下。

        “那边的老兄，是来打猎的吗？”大叔虽然已经猜到，但还是警惕起来，对着那边问到。

        “是。”领头那人走过来，“你们是什么人？这条路上可没什么落脚的地方吧？”

        “小本生意，去那边村子里卖点东西。”

        言外之意就是，这里没什么值得打劫的。

        “这样啊……”那人看了眼马车，车上确实没什么异样，装的东西似乎也是普通的粮食一类。他这才像是松口气一般放下弓，“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人贩子或者军火走私一类的，边境一带总有这种人。我就是害怕这种人进村而已……”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放下心来，又去问起同伴们那头巨熊的情况。

         看来是村里人吗……大叔松了口气，吆喝起马来，准备继续前行。

         “等等！”那人突然叫住了他。

         “啊，还有什么事吗？”

         “啊……请问能不能帮忙把这头熊运回去，它太沉了，我们几个的马拉不动……不用占您的货箱，只要拖着它就好，到村里我们会把熊赠您一部分的。”虽然拿着武器，可是言辞却相当礼貌，几乎让人想不到这是个粗犷的猎人。

          “这倒是……没问题。”大叔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如果拒绝的话，似乎也不太合适，毕竟自己是要去人家村里做生意。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那人走近时凌忍才看清他的模样。那是个青年，亚麻色的短发，一条巨大刀疤斜跨了整张脸。他此时正高兴地向大叔道谢，倘若忽略那道疤，倒还是个挺清秀的家伙。

         他们出来打猎的时候总该不会连怎么把猎物运回去都没想过吧……更何况这里离村子可不算近。凌忍把头别过去，心道。没准是没想到猎物有这么大呢，或者不知不觉间就追着猎物跑了这么远。

          巨熊被拴在马车的最后，几个人骑着马跟在车队旁。车队又继续在山路里缓慢行进着，就像刚开始一样。

         “嘿，老兄？”刀疤脸骑在马上，和凌忍打着招呼。

         “有什么事吗？”凌忍看着他，几乎明确表示出了一点——自己不想聊天。

         “哦……”他有些吃惊，但是并没有被打倒，“我想你应该不是来做生意的吧？”

         凌忍不置可否。布鲁觉得有点好笑，在一边静静看着这家伙想搞什么名堂。后面的女孩儿盯着那人，似乎有点害怕，但更多的还是好奇。他见凌忍没有回答，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抛出自己的问题，“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不会是偷渡吧？”

         “旅行。”

         “吟游诗人？这年头还挺少见的……”他咋咋嘴，“那旁边那位呢？”

         “啊？我吗？”布鲁晃着腿，笑嘻嘻地回答，“陪他来的。”

         “呃……”他耸耸肩，“好吧，祝你们一路顺风！”话毕便骑着马窜到前面，看样子是找大叔唠嗑去了。似乎他自己也明白，眼前的两个人并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兜兜转转了将近一天，期间马车还歇息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看见了在山窝窝里藏着的小村子。

          一群人都有些疲倦了，虽然这个季节的太阳并不毒，但是马车的颠簸多少有些让人难以忍受，再加上不平坦的山路完美地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等到下午的时候，车队才算驶进了村子。

         大叔找到了客栈，安顿好自己的一家三口，把马车安置好，凌忍住在同样的客栈，只不过在他们的楼上。刀疤脸一行人在村口就离开了，给了大叔腌制的鹿肉，然后拖走了那只熊。

         “不用送进去吗？”大叔问。所谓帮人帮到底嘛，反正对方也是村里人，不如就这样带进去好了。

         “不用不用，”那几人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人笑着谢过了大叔，“这就行了。”

         凌忍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看见几人根本没往村里走，就算是晚上也没再见过他们，就好像这几人根本没进村似的。但既然对方已经离开，那也没有理由再继续追问了。

         大叔似乎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打算当天就把货物交给这里的摊贩。“这样的话，明天就可以早些走了。”他说。

         真正歇息下来已经是傍晚。夕阳从小客栈的窗户里穿进来，在地上的影子被窗子切成分明的四边形投在地上。布鲁一进门便瘫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一边翻还一边嚷嚷，“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他把羊角和尾巴都放出来，想了想干脆连翅膀也一并撑开抖了抖，看起来确实是难受坏了。

         “恶魔可以飞过去的吧？”

         “这不是为了陪你嘛！”

         这家伙还说真的啊……凌忍不由得想起他对刀疤脸说的那句话。他把武器放下来收进箱子，并没有挂在墙上，免得被意外进来的人看见。

         “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来人间玩也不一定要一直跟着契约者吧。”

         “那我走？”

         凌忍一口槽差点卡在嗓子眼里，布鲁要真是走了他还真不清楚该怎么跟大叔他们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不觉得亏吗？”

         “亏？亏什么？”

         “恶魔和人类契约是想要人类的灵魂吧。你这样跟着我，相当于给我增加了一个战力，但是没有收取我额外的‘费用’。对于恶魔来说，这算是买一送一吗？”

        “你是说这个？”布鲁坐起来盯着他，懵逼了几秒才又倒在床上笑的花枝乱颤，声音因为捂着被子而显得有些闷，“哈哈哈……我去，我以为你说什么呢……你也太较真了……而且我交易就是为了来人间玩而已，灵魂什么的我其实根本不在意啦。”

         “啊？”

         “只是单纯为了玩而已，没有别的任何原因。”布鲁很认真。

         “这……”

         “这么跟你讲吧，”他干脆坐起身，正儿八经地竖着食指，“恶魔想要灵魂的原因很简单，恶魔的灵魂在不断消逝，他们需要别的灵魂来填补这个缺口，不然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但是！我不一样，”他得意地指着自己，“我的灵魂不会消逝。”

         凌忍愣了愣，他还没意识到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恶魔不会老，对吧？”

         至少他目前还没听说过哪个恶魔老死的。

         “那你难道就不怀疑，为什么炼狱的人口不会爆炸吗？”

         “是……没考虑过。”

         凌忍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细想之下，这样的疑虑不无道理：如果人不会死亡，而新生儿的数量却不断增加，迟早有一天会人口爆炸。对于人类来说，考虑这样的事情似乎还为时过早。但是对于恶魔而言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凌忍皱着眉，问。

         “因为恶魔总在不停地‘自然’死亡，所以恶魔的数量很少，炼狱中所有恶魔的数量加起来，差不多也仅仅只有人类世界一座城市的人口。”

         “恶魔与人类的根本区别，你知道是什么吗？”布鲁问。

         “恶魔与人类的区别，就在于恶魔的灵魂在不停地燃烧，而人类的却不会。他们的灵魂是固定的，就算肉体死亡，灵魂也能永存。可恶魔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自己灵魂在不断流逝，就像是沙漏一样，灵魂碎成沙子一粒一粒往下掉。很多恶魔在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因为他们的沙漏流得太快，甚至没有让他们看一眼世界的余裕。

         剩下的恶魔心惊胆战地活着，等待着某一天，沙漏漏完，他们就要走进岩浆里去。”

         “所以……”凌忍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Bingo!”布鲁嘿嘿一笑，“后来这一切都被打破了。原因是不知道哪个缺德货去跟人类做了第一场交易，从此恶魔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只用借出力量就能获得灵魂！哦豁！还有这等好事！大家都没想过。

         于是自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恶魔试着和人间建立联系，用力量去换来人类的灵魂，然后填上自己灵魂里破溃的缺口，这样就能活得更长一点。人类觊觎恶魔的力量，而恶魔渴求人类的灵魂。如果说上帝夺走了他们自然死亡的权利，那么他一定给了恶魔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极其强大的力量。”

         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居然是这个原因……等等，那你这不就是开挂了吗？”

         “是吧？我也觉得。”布鲁比了个大拇指，“天选之子啊！”

         “……”

         那他活了多久了？这个问题突然从凌忍脑子里蹦出来，而后好奇心如藤蔓一般生长着，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挠着心。他张了张嘴却没敢问出来，嗓子眼里像是卡着无形的泡泡，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凌忍觉得虽然眼前这家伙又脱线又憨，但是有些问题还是不要问的好。

         “我去借一下热水。”他最终还是没问出来，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客栈很小，但是凌忍还是找到了烧水的蒸汽锅炉。他提着水上楼的时候遇见了贝丝，女孩儿说爸爸出去一下，让她自己待在房间里。

         贝丝觉得有点无聊，又不敢出去乱跑，所以干脆就来找凌忍二人了。

         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害怕。

         “为什么想要做龙骑士呢？”凌忍偶然想起来，问到。

         贝丝坐在藤条编织的椅子上，正看着凌忍沏咖啡。醇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因为那样很酷啊！”

         “大部分女孩儿更想漂亮一些吧？”

         “可是女孩子不也可以很帅气吗？”她很认真地反驳，“上一任圣剑骑士不就是个长头发的姐姐吗？”

         “是……啊。她是个很伟大的人。”

         “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凌忍看着她，女孩儿瘦瘦小小的，可是眼里却好像闪着光一样。“书上说她很漂亮，也很强大。上一次圣战里，她单枪匹马杀进了精灵们被攻占的都城，把消息送给了那里的士兵……可是最后却被国王杀死了。”

         “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凌忍觉得不会是在学校，“图书馆吗？”

         “不是，”她很得意，“是在教堂哦。教堂的角落里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的都是书，大家都没发现。”

         “那你很厉害。”

         “可是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如果我走了的话，就没人知道那里有书可以看了。”

         “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去吧。”

         “爸爸……”她低着头，“好像不会再回去了。”

         “嗯？”凌忍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异样，但只是轻轻地表示了疑问。

         “爸爸欠了钱，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说我们要去别的国家。那样就没人知道教堂里的小房间了。”

         “大概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吧。如果教堂没有被拆掉，那兴许还能找到那些书呢。”

        孩子的父亲要去躲债。这么说，那辆车上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可为什么还要搭自己一程？万一发现之后被告发或者被抢劫怎么办？

        或许是真的太缺钱吧。

        “嗯。”女孩儿用力点点头，“没准儿呢！”

        他们坐在一边聊着天，直到一直没怎么插话以防露馅的布鲁招呼了凌忍一声，指着楼下回来的大叔示意贝丝该回去了。女孩儿走的时候，凌忍还顺便给了她一小袋糖果，孩子很高兴地道了谢。

        糖是从布鲁那里顺来的。

        送走了女孩儿，布鲁依然坐在窗口看着小镇发呆。“要不要咖啡？”凌忍问。

        “多放点糖！”

        凌忍把口袋里的三块方糖全扔了进去，搅了两下后把咖啡递给布鲁。“靠！还是好苦……”对方尝了一口，苦着脸把咖啡放在一边，“而且没有牛奶……”

        “苦一点提神。”

        “提……等等，你那杯什么都没放？”布鲁一脸难以置信，“那玩意儿能喝？”

         他趁着凌忍不注意抿了一口，完了直接就痛苦面具，“我——靠——”

         “确实应该放一点糖，但是糖都在你杯子里了。”凌忍指了指，“倒是你，每次喝咖啡恨不得往里面放一半糖，不甜么？”

         “可是咖啡很苦啊，”布鲁哀嚎，“我还是喜欢甜食。”

         “因为我比较喜欢苦咖啡，所以没带多少糖……”凌忍叹了口气，“要我去楼下借一点吗？”

        “不用了，谢谢。”

        小镇的夜晚很静。大城市里或许还会有一些半夜仍在经营的商行或者集会，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月亮和风扰动树叶发出的声响。

         凌忍静静地躺在床上，布鲁早就蒙着脑袋睡着了。

         或许，恶魔……也需要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