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写了有段时间了……好像是一月的……存一下
他低头从口袋里翻出钱来,一只手伸到他鼻子下面,打了个响指。他愣了一下,店员笑嘻嘻地看着他:“诶,真是你小子啊。”
“徐……放?”
大学室友,算是半个死党。他牵起嘴角,没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太僵硬。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样的心情,本来应该高兴的时候却无法笑出来,反倒有种陌生的,诡异的感觉。对方拉开收银台的抽屉,一根手指弹起夹子,熟练地把不同颜色的钞票放进不同的格里。
他买了杯面。站在柜台前憋了几秒。
“……有热水吗?”
“有,有——”徐放弯下腰,把绿色的暖壶搬出来。他接过去放在一边的小桌上,把杯面撕开,倾斜的暖壶流出热水,他弯下腰去闻升腾的雾气。然而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了,连对方的名字都显得陌生了。
徐放向外面看去,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雪已经停了。
“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我?……帮人跑腿吧。”
“呵……”店员苦笑着摇摇头,“早知道这样,从最开始何必花那么大力气考学呢。搞什么嘛。”
突然就世界末日了。末春一如严冬的年代并没给他们留下位置。徐放从收银台后走出来,从货柜下的隐蔽处拿出两瓶啤酒:“来点?”
“……我不会喝酒。”
还没等回应,绿色的罐装啤酒就被扔到了他怀里。这货还是老样子。他不由得笑起来,“这样没关系吗?”
“店长不会在意到这点的。反正他欠我工资两个月了,我天天赖他家吃饭。”对方说,把盖子扣开,气泡滋滋往外冒。
“姓名?”
“……”
“年龄?”
“……”
“家庭成员?”
“……”
“你有什么专长?能为我们做什么贡献?”
“……我学过木工,能装东西。什么地方需要我的话,可以顶上去。”
他有些紧张,但是问题倒还在他预料之内,自己的回答也还算令人满意。如果这样的话,应该能一切顺利。他打起精神来。
“好的。请问你是否有过违法记录?包括在公元65年后的未追究记录在内。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不希望我们的成员有违法记录,希望您能诚实、谨慎地回答。这关系到您的去向。”
“没有。”
“您确定吗?”
“是的。”
令人不安的沉默。
“你在撒谎。”
“我没有。”
“我们使用了测谎仪,我们为未提前告知而道歉。请查看你的手环。”
他低头,手环上的屏幕不知何时亮起来,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我没有违法记录。”
“你在撒谎。”
沉默。
“如果你如实回答,我们将酌情选择分配或驱逐。如果你继续撒谎,我们将在第三次剥夺你的选择权。”
沉默。
“我……抢了,银行。这不是……只是个意外。有人跟我说,跟着他们干活就能赚到钱,他问我是不是什么活都能干,我没想到是说这个……我只是给他们开车的。我没有做过其他的事……”
“……”
“经人举报,你疑似有伤害致死的记录。请确认:你是否杀过人?”
他突然发现,人在听到某些消息时,确实会像小说里那样,感觉血一瞬间涌上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空空如也,眼前空白一片,耳朵也听不见任何。但是那一瞬太短了,短到他无法在空白中逃避现实,短到对方甚至没有再次询问以唤回他的注意。那仅仅是一瞬而已。他庆幸自己的木讷,并寄希望于此。他希望这能让他幸运到逃过一些东西。他在心里祈祷着。
“没有。”
这次没有回复。窗口关闭了。
“……好歹混到大学毕业了。”
“屁,还有三个月呢。是提前把我们赶走了。”
他的话多起来了。杯面在上纪元的社会尚以方便快捷著称,如今倒差不多失去了其节省时间的作用。他揭开盖子,调料包特有的香气冒出来,手指一半缩在袖子里,指尖紧贴在杯壁上。
酒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尽管还没能回到几年前的暑假。
“好像是。你怎么记那么清楚啊?上学的时候也没见你记性多好。”
“是你记性太差!”
“哎,早知道以后这样,你还会不会学艺术啊?”
“我好歹还是有梦想的——”
他憋了一半,没说下去。
“对了,前两天我见着苟了。狗东西最近日子过得好像不错,还找着女朋友了。唉,真离谱。该成的没成,这孙子倒是成了。”
“小张没成?真的假的。”
他有点惊讶。
“听说是。哎,反正原因咱也不清楚,估计好不到哪儿去。”
他听说以前的学校被人改造成了据点,还能从外面听见枪声。不清楚真假。
“你在这儿看店多长时间了?”
“……半年?差不多。之前是在我舅那里,他做汽修的,后来我学不会就把我赶回来了。”
“哦……”他咕哝着,“那你在这里,赚的钱能养活家里人吗?”
“我爸妈都走了,一开始我家就抽到了两个名额。”徐得意,“我跟他们说大学生包分配,把他俩都骗走了。”
“哼……”
“你呢?”
“我妈不愿意走。”他说,“我就留下来照顾她了。我爸买票走了。”
“啧啧——”对方夸张地摇头。
他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等着眼睛渐渐失去聚焦,注意力散失。这时他突然回过神来,问:“你没有去重建派吗?”
那是方舟离开后便建立的组织,以重建社会和恢复文明为目标,也是最大和最有影响力的组织。他们渴望建立一个与前文明无异的社会,于是在某些方面对成员的选拔相当严格。然而依然有很多人加入,无论是把它当做一个未来的寄托,或是一个暂时安定的避风港。
只要人数足够多,就能形成势力。能形成势力,就有力量。
“哎,怎么样啊?”
他憋着一口气,提上来又放下,最后变成一声短促的叹息。“别管我了。”
“啊?你……你?怎么……没成?”
他加快脚步,不想自己的情绪在这里爆发出来。
“等等,等等。”小个子紧赶几步,追上了他,“为什么?”
“不知道。”
“别走!你,你是不是——”
他没理会。
“你是不是杀了人?”
他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的愤怒,惊愕和恐惧。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困惑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一种询问的意思。
“你先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他想这样说。但他沉默了。
“你?!你,我以为——”
“……是你上报的?”
“我以为……我不知道那是真的,我——可是你杀了人,”小个子的底气突然又足了起来,“我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
“我听见你说梦话。”对方补充道,“我只是想,如果没有的话,他们完全能排除你的嫌疑。如果你真的这样做过,那……我——你不就是杀人犯吗?”
一直在避讳的词还是被吐出来,在他心上狠狠扎了一下,像针。
——
“哎!”
他提着东西,发狠地快步往前走,没再听背后的声音。他穿过很长的走廊,渐渐跑起来,但是大衣和围巾碍事地裹挟手脚。最后他停下脚步,把手撑在膝盖上。
他早已经对这件事没有实感了。刻意的遗忘和记忆一样,都要花费人很大的精力。
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才走出来的。
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失败,实在是老天爷作祟。但是他也没法对别人产生怨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指责别人的立场和理由,以及错的是自己。或许自己一开始就设想过这样的结果,只是过于荒谬而已。所以也不感到懊恼。
他在想,或许让妈待在这里就足够了,从一开始就没必要考虑自己。这样一来就好了很多。他还能回到半年前待的公寓里,反正里面还有画材,就算没有水电和暖气也能勉强度日。那里还有一箱未曾动用的现金。他当时确实只是个司机,在半路上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那时他还有梦想,宁愿把自己搁置在霉味发酵的狭小房间里仰望明天,怀揣空虚的希望。
大获成功的人们开起啤酒,在车上狂乱地碰杯庆祝。他拒绝了,然而慌忙中撞上了人。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身形。反正是没有人的街,尸体被扔在那里,直到几天后途经时他仍能看到。没有警察找来,他也没再见过那些人。如果就此告终,倒也不至于什么。
演变成这样,才是荒谬至极。
“没有。”徐说,“不想去。那种地方看着就不靠谱,现在倒是庆幸没去。”
“……怎么?”
“前几天好像是那边的电力供应出了点问题,又下大雪了,反正——唉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大半夜的,所有人都冻死在里面了。据说……挺蹊跷的。”
“哎……?”
“你别问我啊,我可不太清楚。”
“所有人都死了?”他抬起头来,问。
“怎么了?你有朋友在那儿?”徐别过头看他,“安啦,据说真的在他们那里住着的人不多,大部分人晚上不会呆在那里的。不过这样一来,大概那种救世主一类的东西也真的不存在了吧……哎,你这就要走了?”
“嗯。早点回去,晚上不安全。”
他低头说着,拎起包准备离开。“拜。”后面传来声音。他把面桶扔进外面的垃圾箱,外面因积雪反射的光而不显得太暗。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放空的话,会轻松一点。他在街上跑着,四处张望,过了几条街才找到一辆自行车。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从包里掏出钳子,把锁剪断,骑了上去。
在寒冷的雪夜骑自行车,没人觉得这会是个好主意。即便没有风的夜晚,车辆也会带起风,刺骨的寒冷掠过耳畔,吸入鼻腔。他骑得过于快,肺里好像有一股气,让他弯下腰去,试图把胸口紧贴自行车的脊背,近乎愤恨地踏动着。如果有一辆车从街口转出来,他确信自己会被毫无预兆地撞飞出去,变成一摊烂泥糊在地上或者墙上。但是不要说车,连人他都未曾见过一个。
这让他的发泄更显得空虚。他想,或许自己只是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现而已,其实并不感到悲伤。于是速度慢下来,最终停在街边。他看着街边建筑的亮光发了会儿呆,突然间猛地一蹬,继续往前骑。
他想到瘫在雪地里,想到明天还会是阴天,想到很多东西。可是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过去。母亲对他很好,但是他什么都想不到了。他的心里空空如也。
重建派的驻地在城市边缘,他骑了很久,一直到怀疑是否已经将近天明。在门前他把自行车重重地摔在地上,像是在报复谁。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把车扶起来,靠墙放好。
大门紧闭,毫无声响。雪吸走了所有生气,静得出奇。
他有过那么一瞬间去大喊“有人吗”的冲动,但是很快这样的念头就消失了。他绕着围栏走,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走过第一个转角,他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那人的样子还像生前一样。他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像是走到一半突然间被定格,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冻死”。
他继续往前走。第二个,第三个……他见到了很多人。有的人在笑,有的在说话,与其说是坟场,倒不如说是大型的冰雕展。艺术家的技艺过于高超,于是所有作品都栩栩如生。
他的母亲在这里。
他想过去怀疑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然而“末日”本事就是个足够涵盖一切荒谬的话题。于是便释然了。他走到一排建筑前,在第三栋楼门口停下脚步。花了很大力气去扳开冰封的门,然后拾阶而上,走到三楼,打开左数第二间房的门。
他看了看,又默默把门带上。
他平静地离开,回程的车子骑得比以往更稳。时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晚,当他回到公寓时天也未曾泛白。他回到家,锁上门,没开灯也没上床。他把被子从床上扯下来,没换衣服,蜷在地上睡着了。
或许在心里期待着,这是最后一次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