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晨。

         不出所料，阴天。

         云像是要压下来一样。马儿静静地走在山崖间，如果它会说话的话，旅途的压抑或许能减少几分。当然，如果它真开了口，凌忍说不定就要徒步登山了。

         “我们迷路了。”布鲁严肃地说。

         “肯定没有。”

         “我觉得这段路我已经走过五遍了。”

         “……”

         凌忍没搭理他。虽然周围的景物不外乎杂草与树木，但是远没有到千篇一律以至于无法分辨的地步。他还是能辨别出自己是否经过了相同的地方的。

         最重要的是，这句话是布鲁第三次说了。

         “等下，我们到了？”

         布鲁忽然指着被树丛掩盖的阴影处，野生的藤蔓和枝条野蛮地铺陈在地上，辅以横生的枝杈，让黑色的洞口变成了与周边一体的岩石。乍一看只是普通的深色石壁，只有仔细观察才能隐隐辨出端倪来。

        也不知道是人工种植还是大自然的结果，山洞隐蔽到几乎无法辨认。反正倘若是凌忍一个人来的话，没准就错过了。他扒开枝条，漆黑的洞口展现在眼前，怎么看都不是自然形成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凌忍奇道。

        “魔力波动，感应到的。”布鲁添了一句，“里面的魔力很强，但在很深的地方。”

        “这样啊……”凌忍翻身下马，把它拴在旁边的树干上，随即着手砍断了狂野的大自然。漆黑的洞口静静凝视着他，没有什么“仿佛若有光”，黑暗和寂静一直延伸到崖穴深处，让人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看得出来，隧道里修着阶梯，只是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道通向哪里。隧道只有两人宽，更何况台阶向下，还修得很高，危险得要命。他觉得在这种摸黑走的情况下一头滚下去摔死的概率甚至超过了自己去炼狱打工的。

         “喂……没开玩笑吧……”布鲁探头看了一眼，“这怎么走……”

         “硬着头皮走。”凌忍半开玩笑地回答。他点起火苗，火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前方的路。这段台阶并不太长，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只要踏出了第一步，就没什么难的。

        如果是野兽什么的，肯定会直接掉下去摔死……他想着，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布鲁跟在他后面。周遭的墙壁全部是粗糙的泥土和岩石，台阶就是用这些材料砌成的。给人立足的平台很小，每一极台阶还高得上天，导致他每一步都踩得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虽然这个比喻并不那么恰当。

        不知道台阶有多少级，但似乎并没想象中那么深。等到终于踏上地面的一刻，他才松了口气——映入眼帘的不是继续向下的，该死的台阶，而是一个简单易懂的传送阵。

         注入法力就可以使用的常驻法阵，希望是直接怼到那条龙眼前，别再出什么岔子。

        凌忍这样想着，启动了阵法。

        标志性的紫色光柱一闪而过，等再睁开眼时，一切景物都变了。

        还是黝黑的隧道，但是脚下已经变成的坚硬而光洁的灰色岩石地面。凌忍将手贴在墙面上，魔力和一闪而过，隧道两边的魔石依次亮起，发出白色的亮光。

        光。弥足可贵的光。

        就是这里了吧。

        尤克里里其实早就被凌忍扔掉了。他现在所做的就是掏出那把附魔手枪，然后沿着隧道向前走，看看所谓的骨龙到底是什么名堂。硬底的皮靴踏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响。布鲁还是一样悄无声息。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隧道的内壁四处碰撞，被放大到了令人无法忽略的地步。

        他见过龙。

        巨大的身躯，翅膀，鳞片，尾翼，犄角。漂亮，美，威严，惊心动魄。高贵的，优雅的，残暴的。但当凌忍走出隧道，让他愕然的蓝色荧光从隧道口透出，高达几十米的穹顶出现在他面前却不及那条龙带给他的震撼。

        穹顶高得像是天幕，上面镶嵌的全是晶莹剔透的，巨大的散发荧光的蓝色水晶。这似乎是天然形成的山洞，可是它大得能塞下那条龙。那条沉睡着的龙。它的——不，或许应该称之为他，他的黑色鳞片就在蓝色荧光下反射着美得让人心悸的色泽，像是贵妇人戒指上的晶钻，巨大的翼收束起来，尾巴盘曲在身后。

        他睡着了。或许是被人类催眠，或许是封印的效果。可是他身上明明看不出一点封印的痕迹。没有锁链，没有法阵。只是一条龙。凌忍曾以为所谓“骨龙”不过是被削得只剩骨架的龙，看了文件才知道并非如此。可是当他真正见到那条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文件上的描述和图片都远不及亲眼所见给人的震动。黑色的鳞片下每一根骨头都刺破体表，生长到外面。尖利的尾舵骨上每一根倒刺都带着黑色的血，连带着破开胸膛的胸骨和翅尺骨，狰狞地撕扯着伤口，像是有魔鬼正要破体而出却又被束缚。

         这样的生长结构对于一条龙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每一次呼吸都要牵动肌肉，然后被野蛮如刀般的骨骼切开而流出血来。倘只有一次便已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更何况这条龙已经活过了半个帝国。

         震撼。

         太震撼了。

         凌忍愣了很长时间。他发着呆，直到意识到自己应该着手去做些什么。封印。对。他想起来。

         “这座山里……竟然有这么大的空洞？”

         洞窟的大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凌忍走到石壁边上，封印和阵法被画在四处的紫色晶石上，已经显现出隐隐的裂纹。

         “果然已经松动了啊……要不是有人通知，说不定这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

         “现在怎么办？我觉得你自己一个人处理不了。”

         “这个不用担心，”凌忍回答，“boss说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不紧急的话就等两天回来时汇报。他们会派专人处理。但是这种情况，估计就是请附近分部的小队都来不及……这样的话，”

        “就要立刻上报了。”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卷轴，那东西在他手中缓缓展开，随即在繁复的咒语之下静静浮在空中，几十秒后，上面的光线汇聚成boss的模样。

         boss还是老样子，憔悴，疲惫，苍白脆弱得像张纸。那份对应的卷轴似乎就在他手边放着，随时准备着接受新的消息。

         现在这条龙恐怕只是在浅睡眠的状态，倘若有人惊动它，这家伙立马就能醒过来。到时候，这座山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凌忍？”boss在展开卷轴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问题，“封印有很大的破口，是吗？”

         “嗯。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过不了多久边境山脉就会崩塌。建议带上一整支法师小队。”

         “好。我亲自过去。把协会的临时传送阵接到那里。”

         “明白。”

         凌忍挥了挥手，影像随机消散在空中。那张卷轴上迅速燃起火来，接着在空中焚烧殆尽。这东西很贵，而且是一次性用品，一次通信只能维持一分钟左右——如果不是必须，基本没人愿意用。但是这种情况下，这是最快的方法了。

         “你们那位boss……还好吗……”布鲁一直站在角落，等到通信结束时才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我们那里的刻耳柏洛斯都比他壮……”

         “他一直都那样，从我开始工作是就是了。”凌忍摇摇头，“不用担心。boss很强。”

        “诶——”

         “工作狂而已。”他一边说着，带着布鲁返回那条隧道，在尽头找到了石台上的传送阵，“覆盖一个阵法——嗯……”

         一个“嫁接”阵法。他取出准备的材料。这个法阵并不难，只是把协会那边的传送阵嫁接到这里而已。

         “啊……这样就差不多了。”

         “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等着他们过来。”凌忍回答，“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安静了一会儿，布鲁突然开口：“那条龙……很美。”

         “嗯。”

         “但是它快死了。”

         凌忍没有感觉奇怪。骨骼外露实际是一种畸形，他很难想象这条龙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如果说它很快就会死，他也不会感觉意外。

        “但是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布鲁很严肃，“你们这次加固封印，需要先破坏原来的法阵对吧？”

        “我想是的。”

        “那你们这次封印，可能会很艰难。”

        “啊？等等，你是说……”

        “任何一个魔物死前都会有一次爆发，类似你们说的回光返照。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这次封印时他恰好就要死了，那么他很有可能会极其激烈地反抗。”布鲁说着，他意识到这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叫更多人过来，至少要做一下防范，虽然这种事情的概率并不高。但是——”

         凌忍也意识到了：“我们已经没法通知他们了……”

         那是个单向的传送阵。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吗……”

         有人张望着，这里的陈设似乎还是算得上新奇。

         身着深色长袍的法师们一个个从法阵里走出，有的人手里甚至还拿着文件资料乃至卷轴。当然，他们不能再从这个法阵回到城内，所以这帮家伙有的准备了稀奇古怪的召唤阵，有的带了各种道具什么的……总之倒也没什么问题。

         boss一离开法阵，没做停留就直接向外走。

         “boss，”凌忍快步走到对方身旁，“如果破坏原来的法阵，这次封印可能会有危险。那条龙可能会激烈反抗。”

         “我会亲自压制它。不用担心，我知道。”

         “那就好……”凌忍没再说什么，停下脚步。术师们一个个走过，他偶然瞥见了前几天遇见的那个冒冒失失的女法师。“你这么相信他？”布鲁也从后面走过来，好奇地问，“他真有那么强吗？”

         这家伙刚刚还紧张着呢，那个稀奇古怪的男人怎么一句话就能让他安心？

         “boss不仅恶魔很强，他自己也很强。这个协会里没有人质疑他的能力……”凌忍摇摇头，“我那次去卡塞罗庇亚，boss一个人把那里的龙打成了小弟……虽然他这次没把他的武器带过来，但是就凭他自己也足够了。”

         “真的假的？什么恶魔那么牛逼——他是把自己全部的灵魂都交易出去了吧。他是人类吗？”

         “肯定是。”

         “可是他的灵魂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布鲁皱皱眉，“和恶魔有点像，但绝对不一样。他很奇怪，但是我说不清楚……”

         “你确定？”

         凌忍已经不敢再忽视布鲁的意见了。这家伙的感觉总是说不清地准确，或许是恶魔的特权——每一次他说的话都精准得可怕。

         “我很确定。回去之后我想去见见他背后那个恶魔。”

         这句话总给凌忍一种“让我看看他背后是哪个臭小子”的既视感。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尽头。意料之内，术士们同样被那条龙惊呆了。在隧道里有人还在捧着卷轴研究，但是等到他们看见碧蓝色的穹顶和沉睡的骨龙时，每个人都无比默契的抬起头愣在当场。boss除外。他清了清嗓子，术士们这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辛苦了。”boss拍了拍凌忍的肩膀，“接下来交给我们就行。”

         他随即看见了布鲁，愣了一下才问道：“那是和你交易的恶魔？”

         “是。”

         “跟随交易者的恶魔不多见。”boss没再说什么，但似乎愣住了一般站在原地。凌忍费劲地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直到他意识到不对劲。这次他直接扶住boss的肩膀，使劲晃了晃。

        “boss？醒醒。”

        “呃？”黑色长袍下的人影晃了晃，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愈加憔悴了。凌忍不知道最近对方在干什么，就算是去卖血似乎也有些过而不及。他这回真是有点担心了，对方嘴唇白得近乎没有血色，“您真的没事吗？”

         “没事。”boss摇摇头，轻轻把他的手推开，“谢谢。不用担心。”

         这句话凌忍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大部分时候，boss只要说出这话就没人再去质疑，而且boss也确实表现出了不需要质疑的能力。但是这次凌忍迟疑了。他张了张嘴，“那条龙……”

         “我会制服它。”他说。

         那是足够有力的背影，再无数次任务中，一样的背影。

         凌忍没再说什么。

         他有的时候也会偶然想起之前的经历，就像现在这样，boss一个人能摆平很多事……很多。每次留给他们的都仅仅是背影而已。在那前面可能是魔王，精灵圣者乃至整个王国的军队。boss说能做到的，就一定可以。

         所以凌忍默默地退到一边，看着boss默然走到那条龙的面前，然后伸出手——

         破！

         巨大的法阵从中心裂解，崩坏，碎成晶莹的光片。能量以阵法为中心释放出去，空气被震动着轰然作响。每一个术士这时都紧张起来。晶石被重新替换和布置，带着魔力的颜料被画成新的阵法。一层又一层的法术叠加着释放，唯一的目的是加强力量以图更好地镇压。

         那条龙的睫毛翕动着就要张开。它已经醒了。在这种时候，时间就是生命！

         “别动。”

         言灵迟缓了龙的动作。它僵住了，但是并没持续多长时间。

         很强的能力。布鲁在心里默默评价。

         “睡吧。”

         它又开始迟疑。这一次或许真的起了效果，摇晃着的巨龙几乎就要轰然倒下。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

         但是就在那庞然大物就要再度趴下的一瞬，异变陡生！

         “嘶——哈——”

         说不上是乐音还是尖利的嘶鸣声划破整个山洞。所有的法阵在一瞬间生出崩碎的裂纹，那条龙猛然睁开了眼睛，金色眼睛里细长的黑色瞳孔尖锐如针，伴随着吼叫从口中无法阻挡地冲出！

         巨浪般的声波让人几乎站不稳身子，术士们被迫停下手中的工作，连凌忍都举起手试着阻拦洪流般的浪潮。他睁开眼睛瞥见boss仍站在那里，身前是嘶吼着却像是在挣扎的龙。凌忍略略松了一口气，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骨龙真的醒了。

         他相信boss的能力。但是这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闭嘴。”

         一天三次言灵的机会，现在已经用光了。出口的话仿佛炮弹一般，落子时激起的水花像波一样扩散出去，威慑力惊人。但是至少刺耳的尖啸停了下来。它晃着头，封印在摇摇欲坠中隐隐闪着光，在它分崩离析之前，至少还能发挥最后一次作用——

        它朝着boss俯冲过来，直到对方伸手抵在它的面前。爆裂的轰鸣声从他的手中传来，那条龙生生止住，然后在近乎静止的一瞬间更加巨大的能量喷射而出，它翻过去，重重地撞在石壁上。

        boss继续向前走。龙挣扎着，黑色的火焰从boss手里凝结成剑的模样，随即劈斩而下，黑色的血液从剑痕中喷溅而出。挥手，骨龙带着几乎变成黑色的瞳孔在瞬间袭来，尾巴上的倒刺从身侧卷过时他跳着闪开，在岩石上借力跳起，燃烧着黑焰的锁链瞬间从地下钻出，即刻收紧，将那条龙束缚在地！

         “快结阵！”

         其实眼疾手快的术士早在那条龙显出劣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了。傻子都知道，这条龙现在这么容易被制服只是因为那个陈旧的封印还没死透——不然战斗搞出的动静早把这座山搞塌了。

         凌忍一直紧张地注视着战局，这时才突然注意到布鲁不见了。龙扔在挣扎着，他顾不上那么多，环顾了一周才发现布鲁站在高处狭小的岩石凸起上，以一个完美的视角观看着战场——

        甚至还有点悠闲的样子。

        这家伙……凌忍没去管他，继续靠在角落里。

        每当那条龙要挣脱时，都会有新的锁链拴在它身上。术士们的动作很快，没等到他挣开便有一个个法阵亮起。它嘶鸣着挣扎，爪子几乎略过某个术士的斗篷，可是最终无济于事。

         “boss？”有一个术士跑去。阵法似乎已经布置完了。现在只需要激活和拼接而已。

         boss没有回答。他愣了愣，就当是默认一般跑了回去。法阵即将完成，骨龙在光芒中发出哀嚎，那声音里几乎还夹杂着人类的求饶，还有迟暮的愤怒与悲伤。光从它穿破鳞片的骨骼中流过，像是什么来着——

        超度。

        它不会再痛苦了吧。

        但是光芒在刹那间被掐断，消失。凌忍错愕地看向boss，所有的术士也是一样——他把发出黑色火焰的剑插在阵法的正中央，生生掐断了整个合成法阵的进行。

        “boss？”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法阵的光芒彻底消失，那条龙挣扎着爬起，发出嘶嘶的声音。

         “要彻底……杀死……它……”

         boss嘶哑着说，声音不像是从人类的口中发出的。

         这……？为什么？凌忍迷惑地望向对方，就算这条龙已经末路穷途，也根本没有必要杀死它……或许是为了一劳永逸？

        它快死了，这没错——可是不管怎样，在这种小地方动武很可能会使整个洞窟崩塌，更何况在山脉那边脚下还有个不少村落聚集——在邻国。随之而来的滑坡和山体的整个崩塌甚至可能将他们整个掩埋，这还不包括草原上游牧的聚落。

        为什么？

        迟疑限制了他的行动。boss念出咒文，无数黑色的利爪连带着雾气从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伸出，向着那条龙疯了一般扑过去！每一次利爪随着他的动作扎下，速度之快甚至破开空气中黑色的雾气。一条连着一条的爪像锁链一般把它钉在地上，碎石飞溅，他甚至没顾得上那些还没躲开的术士们便自顾自发起了攻击——整个山洞都在晃动。

        那条龙……毫无还手之力。他甚至无法被从层层叠叠的利爪中分辨出来。

        凌忍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boss很强。但是……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巨大的声响在整个山洞中回荡。他几次怀疑这里就要塌掉，但是最终boss癫狂的攻击停下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里既然能封印一条龙，那坚固程度肯定是有保障的。

        虽然石壁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是似乎一点崩塌的迹象都没有。

        浓雾渐渐散去。原本躲在角落里的术士们这时才探出头来，石头早就以boss为中心陷下一个大坑，连带着那条已经不成样子的龙。凌忍顾不上那么多，快步跑到boss身旁，“您……”

         他的语调又惊又喜，解决了被封印的骨龙自然是一大好事，永远免除了后患。然而能如此碾压试的杀死他，确实大大出乎了凌忍的预料。说到底，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他的话在看见boss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boss怔怔地看着他——不，或许他的视线根本没有焦点。他的眼神了无生气，黑色的瞳孔似乎已经扩散，像是……

        一个死人。

       “您……没事吧？”

       凌忍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能寄希望于boss还能像以往那样说一句：

        “不用担心。”

        但他没听到自己期望中的结果。

          “凌忍！”那个匆匆忙忙的女法师从后面跑过来，途中还被石块绊了一下，“boss他怎……”

        凌忍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余光便瞥见boss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来。

        然后——

        “闪开！”

        他猝不及防地被踹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去回忆这一脚熟悉的触感，巨大的气浪便从身后略过，未能击中目标的利爪在身后重重地落在石壁上，激起的碎石略过身侧，还带着巨大的声响。

         凌忍趴在地上，碎石磕得他有些疼。布鲁刚刚硬是把他踹离了攻击范围，尽管方式略有些粗暴。

         “谢谢。”他说，撑着腿站起身。抬头看见boss漠然的，死人一般的眼神，还有法师颤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boss……？”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布鲁叫着，“喂！不管他是怎么了，你们真有把握把他叫醒？没把握就赶紧闪开！还要命吗！”

         还没等凌忍做出更多应对，数条利爪向着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窜出。侧身闪过，借力跳至半空以拉开距离，在短暂的空闲中问了一句：“喂，你能看出来他是怎么了吗？”

         “你把我当百科全书啊！”布鲁侧着身子，闪过另一道攻击，“原因目前是看不出来！但是他现在很强！比那条龙还强！”

         凌忍一句粗口冲到嘴边，愣生生被擦身而过的利爪逼了回去。

         你妈的。

         “无目标的攻击吗……”

         那些黑色的爪似乎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方破坏。爆裂，轰鸣，在浓雾中心的人看不清身影。它并没追着凌忍，在他几个翻滚躲进角落时总算喘了口气。在碎石翻飞的洞穴里他环顾四周，隐约能看到术士们的身影。

         有人躲进了石头的缝隙间，但也有不幸的家伙被钉在墙上，或者被溅射的石块砸中瘫在地上。

         有些不幸的家伙死了。

         “喂……”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他缩在岩石的角落里，思考着对策。

         没时间悲伤，没时间疑惑。这些事情都没用。时间。如果能快一点，就能救更多人的命。

         念头，思绪，还有情感在凌忍脑子里迅速翻飞盘旋，然后全部被他扔到了一边。无谓的东西，不需要考虑。他现在需要的是什么。逻辑。逻辑。什么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现在应该怎么办？

        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现在封印早就没用了，试着把boss封印起来？你在想什么……根本没办法把术士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组织起来……

        是人命。

        妈的。现在能救几个是几个。术士。等等……照他这个攻击方式，这地方迟早要毁掉……还要考虑山下的城镇和部落……不能让这座山崩塌……

        该怎么办……他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平日里都是跟着boss处理各种烂摊子，这回倒是要处理boss这个烂摊子了……真是。

         “布鲁？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时候你还问什么？直接说！”

         “等一下，我去把boss的火力引走。虽然他的攻击看起来是没规律的范围伤害，但是根据刚刚集火那条龙的情况来看，他应该还是能对外界刺激做出反……”

         “就你那样能引走他的火力？”布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能在他手下活过五分钟么？”

         “不管怎样，这是最……”

         “我去。办你的事去吧。”

         凌忍在他身后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布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半空就对着boss集火嘲讽。他是想劝对方一下的，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去劝他——这家伙只是个恶魔而已，但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一个恶魔要帮自己？我死了灵魂入账简直再好不过，即便是想要在人间逗留也没理由做到这种地步。

        妈的。反正这家伙不会死。他咬咬牙，没再管他，干脆利落地冲出了藏身的地方，绕着洞窟边缘寻找落单的术士。布鲁很完美地吸引了火力，在接近穹顶的地方和他对着开火，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极快地跑过，见到人就拉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扔到传送阵，然后让对方赶紧滚蛋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一个术士小队……十八人吧……他记着数字。活着的还有十五人，两个人受了伤但没太大问题，还有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有的被直接贯穿了心脏，有的怎么也叫不醒。他已经没有余力把他们带出去了。如果没有机会，他更愿意救那些能活下来的人。

         齐了。他把最后一个人扔进法阵。令他意外的是，那个女法师竟然还没死——她当时是除凌忍外离boss最近的家伙。明白他的意图以后，那个法师也开始帮忙捡人。

         “把他们带走之后怎么办？”

         “你们离开这里，然后我来想办法。”

         “喂……你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拖够时间就行了。他总不可能离开这山洞的。”

         “可是这座山会塌！”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离开，然后去通知山下的城镇避难，对吧？但是你根本撑不到我们下山，这里很快就会塌掉！是顶部的那些蓝色的晶石在撑着上面的山体，他现在在轰击那些晶石，它们撑不了多久！”

         “而且你会死在这里！……啧……所以别说那么多了，拿着这个，它能撑一段时间。一个小法阵，能保护你……赶紧去办你的事吧，我走了。”

         她的声音没来由地落下去，然后跳进法阵，随着一阵紫光消失。

         凌忍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个小装置，看起来应该是这家伙自己做的。

         “boss这家伙……果然不可能那么不声不响地死去啊。”

         他抱怨着。

         “他是要做大事的。”

         “喂！布鲁！你还能撑多久！”

         “我哪儿知道！”

         两个人几乎是在吼着对话。攻击从未停止过哪怕一秒，天知道boss那无穷无尽的魔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你看，咱们撑得时间比那条龙要长，四舍五入咱们——咳咳——比那条龙还要强啊——”

         “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布鲁瞟了他一眼，凌忍正跳跃着躲闪那些飞溅的石块和攻击的利爪。他们正尽可能地把攻击从穹顶引到石壁，“还有力气啊？”

         “没有。”

         “我就说你们这秘书干的活真艰难，文职工作也就算了，还要出去跑业绩。完了还要被自家老板刺杀，你看看这都什么事儿啊。”

         噗——

         “你还笑！”布鲁乐道，“哎，你快死了知道吗？”

         凌忍早把那个女法师给的小玩意儿用上了，但是很显然，它撑不了多久。很快，光芒闪了闪，熄灭了。

         “那你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你一死这灵魂就落我手里了啊。”

         “你不是说你不在意这个吗？”

         “等……小心！”

         利爪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钻至凌忍身侧，在布鲁扑过来之前。他能从那双紫色烟水晶般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当然不外乎其主人的惊恐，以及别的什么情绪。但他明白，来不及了。

         布鲁救不了他。

         我要死了啊。

         但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那根利爪停在他的身前，消散。罕见的，攻击停了下来。

         万籁俱寂。

         “干得不错。”

         boss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过来的一样。

         然后，另一根利爪从身后，将他的腹部整个洞穿。

         腥甜的血涌上喉咙。他愕然地盯着boss的方向。攻击停了下来，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boss发出桀桀的笑声，理智似乎是被瞬间掐断，古怪而尖利的声音要刺破他的耳膜。

         boss正向着传送阵的方向走去。残破的身躯，脚步迈的像是死人般僵硬。

        “开玩笑的吧……”他喘着粗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法再挽回什么。没法动弹。无能为力。

        就像是看着那个孩子死的时候一样。

        糟透了。所以我做了什么？

        谁都救不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你要听吗？”是布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喂……我要死了啊……”

        “把你全部的灵魂献给我，然后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第一次，他感觉到这家伙的声音仿佛带有魔力，就像是传说中所有的恶魔一般，他们会用带着魔法的嗓音去诱惑人类。

        果然所有恶魔都一个样。

        “可我只剩下4/3了。”

        “没关系。只要你说就行了。”

        boss离那个方向越来越近。剧痛使他的视线模糊，然而却不得不保持清醒。

        不能。重蹈覆辙。

        就算怎样都好。反正我肯定会死，不是吗？

        “我愿意把全部的灵魂，献给与我交易的恶魔。”

        他说。

        “明智的决定！”

        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所以他明明只是想找个不那么危险的恶魔，最后反而堵上了自己的整个灵魂……什么啊……他想要发出叹息，可是剩下的力气只够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会帮你杀死他的。”恶魔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撕裂了时空，带着惊人的恶意和叛逆席卷而来，向着boss奔去。后者恐惧地逃跑，后退，却被撕裂殆尽。

        他死了。

        光芒击溃了他的视线，在沉寂中他听见哀嚎，还有悲怆的鸣叫。